原作者:QI仔愛老大
第二十章 我要許你的不是現在,是未來
巳時出城,日頭當空而照,豔比當日。
人馬都有些疲憊之態,走得不快。
林允兒領風聖軍在兩側護駕,自馭馬在前而行,氣勢壓陣。
鄭秀妍坐在車中,車簾未落,一雙美眸,時不時地朝外張望,手一直捏著衣角,放不下心來。
四輪馬車比玉輅小了不少,雖時時顛簸,卻行得輕便。
出城已近三十里路,卻仍無動靜,四處一片寂靜,惟有馬蹄踏沙之聲,時輕時重,略顯淩亂。
鄭秀妍心中忽然有些不安,抬手將側簾卷高了些,朝外望去。
遠方一人急行而來,至林允兒身側而止,抬頭對她稟著些什麼,鄭秀妍離得遠,一點也聽不清。
那人歸陣後,林允兒勒韁停馬,朝後一轉,急策幾步過來馬車這邊,“娘娘,北朝大軍拔營,朝東行去了。”
鄭秀妍心底猛地一沉,一個字都說不出。
不是沒想過徐賢會反悔,刺殺她,兩國必然再惹戰火,到時又是生靈塗炭。
可當真的聽到這消息時,心裡還是失望極了。
在她心裡,江山永遠比鄭秀妍這個人重要太多。
鄭秀妍咬唇,手將身下黃褥攥緊,抬頭對上林允兒目光,正欲開口,卻聽車外有士兵在遠處喊道,“林將軍,你看!”
林允兒飛快轉身,揚眉朝後望去,而後一抽鞭,快馬奔回陣前。
鄭秀妍被擋著,看不清外面,心中一急,索性將車叫停,讓人把前簾掀起。
一陣急風闖進車內,夾雜著沙塵氣味,熱浪及身,叫人心上發麻。
抬頭去看,只見遠處一個黑點疾趨近,可看清是一人一馬。
那人策馬而來,速度飛快,不消一刻,人便至風聖軍陣前百步有餘。
銀甲白纓,手握長槍,身下馬體通黑亮。
鄭秀妍呼吸一窒,眼睛動也不動地望著遠處,手指微顫。
她以為她早已離去,可她這是在做什麼!
她要她率軍前來,佯做裘駕之態,可她卻放大軍東行,隻身一騎而來!
鄭秀妍掌心滿是汗水,摸不透那人何意,只能望著她,望著林允兒,望著南朝將士們。
她…是不是不想要命了!
遠處那人急停,身下戰馬仰頭出長長嘶鳴之聲,蹄刨沙塵,人馬俱是不羈之勢。
她擲槍於地,眼睛盯著林允兒,手緩緩探至身後,抽弓至前。
搭箭。張弦。
青銅棱刃映著烈日,一刹那間,晃花了她的眼。
寒氣逼人。
徐賢手腕輕動,臂肘一側。
那弓,那箭,那鏃,瞬時轉向。
三棱之槽,交刃泛光。
正對她的眉心。
鄭秀妍眼角一片冰涼,似冬日荒山峭壁,光照冰棱,刺骨的寒。
林允兒大駭,心中顧不得細想,飛快抽劍指陣,劃了兩下!
鐵甲並銅盾,如黑色潮水般猛地湧起,陣中瞬時裂開,風聖軍左右兩翼成雁行快向前推圍。
可還是慢了一步!
徐賢盔上白纓微散,握弓的手臂,稍稍朝上一抬。
鏃尖白亮,躍日而行,如石子淩波般劈風而過,自空中劃過長長一道弧,穿過層層方盾根根槍,直逼陣後車駕。
百步之距,只消刹那。
片刻之間,箭已近身,青白之光閃了一霎,鏃尖陡震,向下而落,沒入車前沙土中。
箭尾仍在顫,白羽蒙塵,如雪染墨蹟,甚是刺眼。
鄭秀妍背後濕透,眼睫輕顫,望向前面,隔了這麼遠,看不清她的臉。
可她卻能感覺得到…
那人在笑。
她望了一眼車下的利箭,眼前便現出那人的表情。
線條柔和的面容,溫潤如玉的氣質,像是濁世中傲然獨立的翩翩佳公子,尤其那燦若日光的笑容,總是讓人沒來由的覺得溫暖。
即便…笑容背後,總是掩藏著那麼多秘密。
她此生再無見過比她還讓人摸不透,比她還要妖孽的人!
她到底…想要幹什麼。
風聖軍兩翼合圍,黑壓壓一片,將徐賢死死困住,不留縫隙。
襲駕者,必死!
林允兒目光變冷,翻劍握鞘,策馬上前,驅開陣中一口。
鄭秀妍之計,她心中自是明瞭,讓徐賢率軍佯來襲駕,讓她假做護駕之勢,隨便一交兵,便放她走。
可她怎麼也沒想到,這人竟然隻身一騎而來,竟然當真會放出那一箭!
林允兒額上已經有了冷汗,倘是那一箭僥有偏差,又該如何是好!
無北朝大軍在後,只此一人在前,風聖軍將士俱在身側,誰也避不開,誰也躲不了,誰也走不得。
這人,根本就是在逼她動手!
南朝將士們兵刃早就綻光,只等林允兒一聲令下。
不論刀箭,定讓這不識好歹的人,命絕於此!
林允兒眼裡的光芒暗了暗,南朝大軍只聽她號令,徐賢的生死,就在她一念之間。
可此刻如何能放她,又如何能不放她!
馬過之處,將士們如水一般,向兩側漾開,給她讓道。
林允兒看向徐賢,見她眼中柔光灼灼,並無敵意,手卻忽然朝馬側伸去,一把握住長槍之柄,將槍從土中拔起。
林允兒心中一凜,下意識地抽劍,可卻不及她快!
電石光火石間,徐賢已策馬而來,手中長槍劃地而過,掃起一片沙塵,遮天蔽日,讓人看也看不清。
徐賢猛地抬手,長槍直指林允兒身前,正對心口。
銅刃光,槍纓暗紅似血。
林允兒拽韁側避,以劍相抵,刃劃槍桿。
可劍槍未碰,徐賢便已收手,一舉一擲,長槍飛出陣外,落在遠處。
然後看向林允兒。
林允兒手中之劍,僵在半空中,作不得反應。
她實在猜不透這人想幹什麼。
徐賢驀地抽鞭策馬,只一瞬便至林允兒身邊,手自馬側抽劍出鞘,劍尖抵入林允兒胸前鎧甲。
甲片間縫被撐開,裂成兩半。
四下俱寂。
金屬碎裂刺耳之音,響顫陣前陣後。
徐賢停手,臉上依然笑意盈盈,緩緩開口,“我可不是那麼好欺負的。”
林允兒身子一震,胸口暖意漸消,劍冰入骨。這人棄軍不顧,獨身前來,引弦開弓,全都是為了這一句話。
究竟該說她固執霸道,還是淘氣幼稚?
林允兒無奈搖頭,嘴角終於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,低聲開口,“兵陣不敢動,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…”
徐賢劍柄向下稍壓,“我此時一走,你護駕不力,罪加一等。麾下將士不服,朝中又無容身之地,非死即流,你留在南朝,還有何用?”
林允兒猛地抬頭,大驚,她…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?
徐賢手腕輕動,劍尖收離,更近林允兒身前一寸,聲音壓得極低,“我走,你領軍來追。逼北朝大軍破淄博西境而入,你才可立功。”
林允兒咬牙,看著她,面有不甘,僅僅一夜時間,她就打了這麼好的算盤。
徐賢嘴角微揚,策馬驅近一步,“你不信我?”
林允兒雖然沒答話,但神色間完全就是不信任的模樣。
“那也沒辦法了。”徐賢笑得如同未經塵世的孩子一般,目光越過林允兒,看向遠處朝這裡張望的那人,慢慢貼近林允兒的耳朵,“幫我帶句話給她。”
她們,要分開了。只是這次分開的原因,是為了能再次見面。
林允兒看著她,這輩子第一次發自肺腑的明白了笑裡藏刀這個成語的意思。她跟鄭秀妍骨子裡都有一股狠勁,只不過鄭秀妍把狠寫在臉上,可她卻是刻在心上。對別人狠,對自己更狠。心底轉念間,便定了心思,低低吼出一聲,“走!”
不待徐賢再開口,手中之劍一出,狠劃她身下馬臀,戰馬嘶鳴,狂猛衝之時,自己飛快策馬上前,擋在風聖軍陣口,揚手以劍指天,壓陣不動。
徐賢人馬之影,朝東奔馳而去,越來越小,越來越小。
身後南朝大軍吼聲震天,怒不可遏。
林允兒冷眼回身,喚一路斥候過來,“去探北朝大軍此時行至何處,探完疾回來相稟!”
回望大軍,“留此待命,待我稟過娘娘,便去追襲北朝大軍!”
陣前將士群情激湧,呼聲不斷,甲胄抖動之音,傳至陣後車駕之處,令人心驚。
前面黑漆漆壓成一片,事情的經過,鄭秀妍在車中根本看不清。
只見得沙飛沙揚,徐賢與林允兒策馬相近,劍起劍落之間,二人驟停,隨後徐賢便飛馬而走,林允兒在陣前亦不知吩咐著些什麼。
鄭秀妍眼望陣前,就見林允兒揚鞭抽馬,飛快馭馬過來。
她翻身下馬,低了頭,聲音壓得極低,“終究是她棋高一著。”
鄭秀妍聞言,人一下便僵了,抑住怒火道,“她要如何?”
林允兒低聲道,“讓臣率軍相追,將她逼入淄博西境。”
“淄博?”鄭秀妍皺眉,一時想不明白徐賢的用意,半晌後,突然大悟,嘴角不由泛起一絲苦笑。
權侑莉帶來的那十五萬大軍,根本就是用來對付淄博的。
她從一開始就料到自己會利用她來救林允兒,攻打淄博,又只能與南朝借路,她知道南朝內亂未平,自己不會輕易答應這事,所以答應刺殺,從而順理成章的由南朝入淄博。
徐賢的心機,根本就不是常人能想到的。
“她有話帶給娘娘。”林允兒看著鄭秀妍舒展眉頭,便知道她已有定奪。
“說。”鄭秀妍輕嘆一口氣,似乎對徐賢留了什麼話,毫無興趣。
她以為無外乎是勸自己與她合作的一些話,可她還是低估了那人。
“她說,你信她,她就勝,你不信她,她就敗。”林允兒說這話的時候,心裡都有些感動,那種把身家性命盡付交托的感覺很悲壯。
鄭秀妍剛剛舒展開的眉頭,又皺了起來,她臉上十條皺紋,有九條都是因為徐賢,真是孽緣。
攻城為下,攻心為上。
那傢伙根本就是用命在跟她賭,賭她捨不得她,賭她不會放著她不管,賭她…還是會信她。
“娘娘?”林允兒伸出修長的有些過分的手指,在鄭秀妍眼前晃晃。
鄭秀妍抬頭對上她小鹿一樣滿是關心的眼神,卻有些怨念,破壞氣氛什麼的,沒有比她更擅長了。
“幹嘛?!”語氣強硬的嚇了某個白目的小孩一跳。
“我們追不追啊?”小心翼翼的開口。
“廢話!還不快去!”鄭秀妍不耐煩的推她一把,而後自己整個人就縮了回去。
滿腦子都是徐賢那張好看到沒朋友的臉,她以前怎麼不知道自己是這麼看重樣貌的人?
雙手托著下巴撅起嘴,徐賢什麼的最討厭了,hing!
大曆十一年八月十七日,皇后出涼城,遇襲。
時北朝大軍拔營東進,林允兒率風聖軍疾行,迫敵至淄博西境乃止。
八月二十日,北朝大軍破潯桑,大敗淄博大軍于汾水之濱。
八月二十二日,京中下詔,林允兒護駕有功,著其統風聖軍留境待守,暫不歸京。
八月二十四日,北朝權侑莉所率上東道大軍,自逐州一路北上,連下南岵邯陵、幽洛二城,過秦山,與崔秀英(其實是徐賢…怕大家看得太亂,提示一下…)之部匯於交河之東。
鄭秀妍倚在御塌邊上,眼微閉,垂在床邊的手上,握了本書,一點點地往下滑。
塌邊宮女小心翼翼地看著,待那書快要脫出她掌間時,飛快地彎腰伸手,將書接住,才直起身子,一抬眼,就見她醒了,長睫輕掀,眼中似蒙了層霧。
“本宮睡了多久?”鄭秀妍蹙眉,抬手去揉額角。
宮女將書卷擱置她枕側,輕聲道,“娘娘才合眼沒多久,就自己醒了。”她望一眼,見鄭秀妍無甚表情,便大著膽子繼續道,“娘娘自涼城回京已有四日,殿中夜夜燭火不熄,娘娘的身子如何受得了…”
鄭秀妍揮手打斷她,習慣性的皺眉,撐塌起身,“樞府可有來報?”
“並無。”宮女跪下去,服侍她穿鞋,“倒是裴太醫來了,說是進藥,見娘娘正在歇息,就於外殿候著。”
鄭秀妍微微一怔,她在涼城不辭而別,又在自己回京城後,悄然而至,一句話未解釋,只是默默回到太醫院做她的御醫。
想來也是跟徐賢一樣琢磨不透的人吧。
斂了衣襟,足踏殿磚,低聲道,“傳她進來。”
回京雖是只有三四日,可過得卻有如三四個月一般漫長。
等,一直在等東面的戰報。
聽不到那人的消息,懸著的一顆心,就總是放不下。
千里之外,三國大軍犬牙交錯,誰勝誰負,不過轉眼既定。
天際將明時,才聞得那人拔營,繼續南下,於是更加睡不踏實。
她拾起書卷,起身走下來,才至案側,裴秀智便進來了。
白衫白袍,眉目清冽,清清爽爽的一身,仿佛這嚴夏根本擾不到她。
明明是比自己還要小的孩子,甚至眉目之間,都是稚嫩的模樣,卻無端的讓她躁動的心安靜了下來。
似乎是個可以完全依靠的人呢。
鄭秀妍望向她,袖子垂了下來,手中書卷落至案上,“進藥?”
裴秀智一雙眼清亮澄澈,定定地看著她,嘴角慢慢彎起來,“如若不說進藥,臣有何由來此。”
她上前幾步,手中紅木描金溫桶微晃,“臣…想來看看娘娘。”
鄭秀妍聽著她低低的聲音,略微壓抑的語調,心底似被什麼東西忽地壓了一下,沉,又有點窒悶。
回來後,忙於朝政,又惦念著東面戰事,為林允兒脫罪,亦讓她煞費苦心,幾日來,竟然絲毫沒有想起裴秀智其人。
此時見了她,眉清目秀,好端端地站在這裡,笑望著她,令她心中恍而亮了一下。
裴秀智見她不語,便低了頭,伸手取出一隻銀碗,再抬眼,目光帶了絲熱意,沿著她的眉角緩緩而下。
她笑笑,朝她走了兩步,眼中淡淡一閃,“臣為何覺得,娘娘與從前有些不一樣了呢。”
她去而复返,不過是聽到了消息後,始終放心不下她。她固執的與她君臣相稱,不過是怕邁過了這個坎,自己會忍不住生出一些妄想來。
在她身邊的這些日子,沒人比她看的清楚,鄭秀妍滿心滿眼裝著的,只有徐賢一個人。
不一樣了?
鄭秀妍望著她,這一張素簡一般的臉,平平靜靜不起波瀾,可一張口,卻是似劍劃心的一句話。
她側了頭,低眼去看案上銀碗,裡面液體略烏,卻是通亮透澈,並非御藥,不禁又去抬眼看她,“是什麼?”
裴秀智伸手,修長的手指,圈過碗沿,拇指扣邊,將碗端起,眼中含笑,“娘娘嘗嘗便知。”
鄭秀妍微微笑起來,向來問什麼,便答什麼的小孩,居然也學會開玩笑了。
倒也難得。
輕輕推開面前的碗,看著她,“你留在南朝,可有目的?”
裴秀智臉上笑容僵住,端著碗的手,也有些不穩,隔了半晌,眼中才又現出亮光,低笑一聲,“娘娘多心了,臣只是喜歡南朝的好氣候。”
鄭秀妍聽了這話,心中盡是不自在,原來,只是因為氣候嗎?
裴秀智朝她走近一步,目光直直的逼上她的眸子,“娘娘心中若是有事,可以同臣說。”
鄭秀妍看著她的眼,如清泉一般明亮,目光雖軟卻韌,真的讓她放心。
可是她心中之事,又如何能對旁人說。
這麼多年、這麼多事,除了蘇州那一夜,除了那個總是一眼看透她的徐賢,再無機會說得出來,也再無人能懂。
裴秀智看著欲言又止的模樣,很快了然,鄭秀妍這樣的人,一輩子可以喜歡很多人,很多愛她、陪她、關心她、為她付出的人,卻只能愛上一個人,一個懂她,讓她嚮往、讓她覺得值得的人。
“娘娘和小賢姐姐…很相配呢。”
連我都覺得你們很相配呢。
“是嗎?”鄭秀妍聞言,竟然一下子笑了起來,那是裴秀智從來沒有在她臉上見過的笑容,那種連眼睛裡都藏不住好心情的,讓人不由生出愛憐的笑容。
“是的,”裴秀智嘴角勾起一抹苦笑,“娘娘體質虛弱,還是要多注意,臣…先告退了。”
還能說什麼呢?
其實說到底不過是我愛她,她卻不愛我的惡俗戲碼,可她是裴秀智啊,那個從小志向遠大,被師傅說比小賢姐姐更適合皇位的裴秀智啊。
鄭秀妍看著她漸漸淹沒在黑暗裡的背影,心裡突然頓了一下,可卻不知是為何。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