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作者:QI仔爱老大
第十五章 我們守著距離拉成的相思,聽不見彼此的言辭
宮燈暗影垂晃,大殿空空,龍紋金璧亦是黯了三分。
權侑莉守在那個幾日未眠的人身邊,對於她這般的自我折磨,既心疼,又無可奈何。
權侑莉認識徐賢已有二十年,做她的臣子,整整十年,這麼多年來,沒見過她有過如此憔悴,如此狼狽,如此…柔弱的時候。
就只這時,她才忽然發現,竟是這麼纖細單薄的身子,撐了北朝江山整整十年。
她不為人知的種種苦楚,只怕是自己窮極一生也難知的…
她想知道她心中到底在想什麼,也想在她最脆弱的時候,幫她一把…
只是徐賢那樣深的心思,她又如何不得知。
正兀自想著,就聽徐賢啞著嗓子喚她,“侑莉。”
她陡然回過神,上前幾步,走至她身邊。
權侑莉吸了口氣,抬眼望著她,“小賢,身子要緊,國事可暫交由門下中書兩省老臣決斷…”
徐賢手指一軟,朱筆落下,砸在案上,濺了一滴刺眼丹墨於一旁紙箋上。
她望著權侑莉,冷笑了兩聲,突然止不住地咳了起來。
一面拾袖掩唇,一面伸手,將桌上另一側的一整摞摺子,往權侑莉眼前狠狠一推。
權侑莉不解她此舉,猶自愣著站在那裡。
徐賢好不容易止了咳嗽,手指著那摞摺子,冷聲道,“你可知這幾日,那幫老臣們都上了些什麼摺子嗎?”
權侑莉搖頭,竟不知何事能惹得一向處變不驚的徐賢如此動怒。
徐賢擱在案上的手,緊緊握了起來,“全是勸朕成婚的!”
此言如一記驚雷,將權侑莉震得渾身發麻,一時間,心底裡的許多話,就要這麼破口而出,卻被她生生忍住,終是默默地放沉了下去。
徐賢喘了一口氣,才又接著道,“國無儲君,國無儲君!這就是他們的心思。”她冷笑,手將那些摺子全部推翻下案,灑了一地,“讓朕成婚,擇誰為婿無所謂,只要能生子便可…”
不等權侑莉開口,她便又從身邊挑出另一封摺子,直直丟給她,“好個崔秀英,竟然上摺子,列了朝中三品以上,未婚的臣子讓朕挑!就連她親哥哥崔始源的名字,也在上面…朕隨了你的意,將她調入京中,她卻這般報答朕?!”
她說完這句,便再也說不下去,頹然靠上塌邊錦枕,眼眸微閉,胸口堵得氣都喘不勻。
成婚,她當然不是沒有想過!以為她就願意夜夜一個人睡在這深宮之中?!
只是…這麼多年,找不到一個她可以放心讓之半座的人,一個…懂她的人。
這點執拗的堅守,對於一個帝王來說,當真是可笑的吧!
腦中驀地一跳,眼前又出現了鄭秀妍那雙一碧如洗的眸子。
也不是…全然沒有遇到過。
只是那人…
徐賢眼角驟然一濕,心底一陣悸動。
偏偏是個女人…
為何過了這麼多日,那人的音容笑貌,在腦中心口,竟是越來越清晰?
蘇州城那一夜,那個吻,那樣的心意相通,只當是夢,是夢吧。
心底這麼告訴自己,反反復復,一遍又一遍…
可那夢,是越來越覺真實,夢裡的那個人,怎麼樣都忘不了。
那女人身上的味道,冷傲的目光,優雅的舉止,深情的眼神,蠱惑人心的淺笑…一切的一切,總在深沉沉的夜晚,讓她在夢中驚醒。
拼命想要忘記,卻變得越來越清晰…這感覺竟是如此噬她心骨。
“小賢?”權侑莉低低的聲音,從前面傳來,猛地將她喚回了神。
徐賢抬起眼皮,只覺眼角濕漉漉一片,不由飛快抬手,作不經意狀地撩袖拂面而過,然後才看向權侑莉。
權侑莉面上是難得一見的愁容,看著她道,“小賢,我還是那句話,身子要緊。別的事情,就都順其自然吧…”
徐賢望著這個從小到大陪在她身邊的好友,眼裡閃過愧疚,“你…恨我嗎?”
恨她嗎?權侑莉輕笑,自然是恨不起來的。
“我跟允兒…必然要過這一步的。”過去了,便是相濡以沫,過不去,那便相忘於江湖就是。
沒什麼可放不下的,反正她權侑莉,這輩子只愛林允兒一個。
殿中漫著淡淡花香,將平日裡略顯濃重的藥味兒,蓋住了些。
這麼些日子過去,鄭秀妍的身子,也慢慢好了起來,咳是不大咳了,精神也好了不少。
裴秀智用藥,恰如她的人,溫溫蘊蘊,不急不重,見她好了些,便調了方子,以補為上,又命人挑了些花,擺進殿來,說是好花亦能怡神。
她走在這殿中時,步子是極輕的,有時竟讓人察覺不到她已進來。
鄭秀妍知道她從不著官靴,太醫院裡,旁人每日穿的公服,也不見她常穿,總是隨意配一身長衫,便這麼出入於大內之間,淡漠之間,隱隱杂了份無羈,又時而流露出些許溫情。
她的模樣也是生的極好的,清純卻不妖媚,臉上隱隱走著正氣,讓人看上去就覺得穩重可靠。
一點也不像比自己還小的樣子呢。
這樣的女孩,很難不讓人產生好感。
骨節端正的手指,修長白皙,捧著盛了藥的銀碗,奉於她眼前。
“擱著吧。”鄭秀妍輕道一聲,眼不離卷。
銀碗輕輕落案,裴秀智也不開口說話,便要退下。
鄭秀妍看不見她面上之色,可心裡卻是明白的。
自己未揭露她北朝人的身份,將她留在這太醫院。如今自己病也好的差不多了,卻連一點放人的意思都沒有。
可現在整個南朝的擔子,壓在她身上,她又如何有機會跟她解釋一二,就算她解釋了,這人恐怕也是不信的吧。
她們這種人,對人說不得真心話,是因為很多話不能說。
便是對人說了真心話,也怕人根本不信你的話。
這麼多年來…也就那一夜,她才說出些真心話。
也就那一夜,終於知道了動心是什麼樣的感覺…
心底霧氣騰繞,鄭秀妍咬唇苦笑,怎麼又想起那個人了?
怎麼…這樣都能想到那個人?
鄭秀妍搖搖頭,不想讓自己再去想,自己起身離案,裙擺曳殿,輕紗緩飄,走到裴秀智面前來。
“你…回去歇著吧…”鄭秀妍的眸子通透明亮,有水光點點,流轉波動。
過去十年間,夜夜不願睡,只盼更漏滯住,好容她有多些時間,來理這杂杂政事。
現如今卻是,夜夜不敢睡,單怕這一合眼,那人、那幾日,便從腦底沖出來。
不為國事、不為天下,只為了她自己。
鄭秀妍咬了咬下唇,見裴秀智出了殿外,才轉身,慢慢走回去。
可卻不敢眨眼,怕一眨眼,淚便要砸下來。
小時候,她摔在御街石板路上,手腕擦破了一塊皮,忍不住便哭起來。
父王在她眼前,遮去刺眼陽光,低頭看著她,說,這樣便哭了,真是沒出息,怎配做本王的女兒?
是沒出息,當真是沒出息。
她怎會為了徐賢,便將自己逼至此境?
這樣子的她,怎配做父王的女兒,怎配做南朝的皇后?
這泱泱之世,朗朗天下,怎的就叫她偏偏遇上了徐賢!
一生求一遇,一遇成一錯。
一錯之後,隔萬里,家國江山坐其間。
是命嗎?
是老天見她不夠辛苦,特意再來教她領教何謂帝王家之責的嗎?
鄭秀妍垂眼,唇邊勾過一絲苦澀自嘲之笑,那一夜她還道,便是任性一回又何妨。
可這任性所要付出的代價,也真是太大了。
她轉過身,走的頭也不回,心裡哢嚓哢嚓的崩斷了一根又一根堅硬的弦。
她心裡知道裴秀智必然是知道那人的消息的,可她不敢問她過的好不好。
她怕聽到她說“不好。”
於是她就從來不問。
於是裴秀智也從不提及。
已是深夜,可徐賢的寢宮裡,依舊燈火通明,昭示著又是一個不眠夜。
“小賢,看我給你帶了什麼~~~”黃美英拎著食盒,蹦蹦跳跳的進殿,將御案前的摺子,全都歸攏到一邊。
“真是,都多大的人了…”徐賢無奈的笑笑,看著她獻寶似得將食盒內的小碟一一拿出。
麻飲細粉,素簽沙糖,水晶餃兒,金絲党梅。
這些東西,是她在小的時候,偷偷隨侍從溜出宮時吃過的。從此便惦念在心,雖是後來又叫人買過幾次,可近些年,她心思被旁的事情占了大半,也就沒再想過這些。
沒想到,她竟然都記得。
徐賢夾了顆梅子,放入口中,醃得正好,入味適中,酸不過酸,甜不過甜,這滋味…心中不由一嘆。
黃美英看著她,伸手探過來,食指輕輕擦過她的唇側,將那梅汁沾了去。
徐賢一怔,再去看她時,卻見她將手指放入口中,輕吮了一下。
被她指腹掃過的唇角觸感,甚是柔軟,令徐賢心底癢了一下。
“美英…”徐賢愣愣的叫她,口乾舌燥,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。
“小賢乖…我們睡覺了好不好?”黃美英拉著她的袖子糾纏,“你都好久沒有陪我睡覺了…”
徐賢瞧著她那副無賴的嘴臉,輕輕嘆氣,想必又是她跟權侑莉商量出來的主意。
看來這覺要是不睡,恐怕會被這兩個傢伙軟磨硬泡到死。
“真是…”徐賢一副“怕了你了”的表情,無奈的撇撇嘴,“吃完就睡好不好?”
“嘻嘻…”奸計得逞的黃大人,又笑的見牙不見眼,連聲應道,“好呀好呀!”
烏雲越聚越多,壓得天幕一片黑,厚厚雲層中有縫,金光突現,亮得刺人,隨即轉沒,天地間只剩黑,只有風。
她在跑。
拼命地跑。
不知自己要跑去哪裡,只覺心中無尚惶恐,眼中凝淚,眼前景色越來越模糊。
風自耳邊呼嘯而過,吹得她渾身哆嗦。
明明在宮中,可卻一個人也不見。
暴雨將傾,可她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容身避雨之地。
腳下石子一絆,她朝前跌去,摔在硬硬的地上,淚再也忍不住,驀地滾落,越湧越多。
抱著膝蓋,綣起身子,跪坐在地上,頭埋下去,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。
頭頂一道閃電忽然而過,隨即便是震耳雷鳴。
豆大的雨點,霹靂啪啦從天而降,打在她肩膀上、背上,衣裙瞬間全濕。
她的嘴唇凍得發紫,再也無力站起。
她好累。
遠處慢慢走來一個人,身形朦朧,面目不清,動作在雨中仍然透著優雅,撐一柄素色油紙傘,朝她而來。
她看著那人,眼眶變得熱熱的,火辣辣的疼。
那人將傘撐起,替她遮雨,俯身下來,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。
母后…
她咬著嘴唇,上前抱住那人的腰,手死死地攥著那人的裙側。
那人暖暖的手掌,撫過她的臉,拭去她的淚,動作溫柔極了,如同久遠的記憶中那樣。
她哭得更厲害,心好像被什麼東西扎了一般,疼的難以自持。
眼前的路很黑很黑,荊棘滿布,可她卻要一個人往前走,沒有人陪,沒有人扶持,在這鬼魅似的黑暗中,只有她一人。
是一種想要逃,卻終究永不能避的心驚,痛或慌亂,已不足以形容心底的感覺,心死亦不過如此。
那人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她的頭髮,臉龐,輕輕拍著她的背,仿佛在撫慰她。
她哭累了,倚著那人,母后,你走了這麼多年,我…以為再也見不到你。
那人輕聲開口,語氣如雲邊之花,輕柔香婉,小賢。
她的心驟然碎裂,被這甜美如真般的聲音擊潰,記憶排山倒海而來,撞得她渾身在抖。
那人輕輕抽回手,語氣仍然溫柔,天下不可亂,江山不可傾…小賢,辛苦你了…
她眼瞳微縮,看著那人就要這麼離去,伸手卻握了個空,掙扎著起身,踉踉蹌蹌向前跑去,可那人的影子,卻緩緩彌滅。
她心疼萬分,胸腔欲裂,在雨中哭著叫喊…卻再無人相應。
腳下泥濘不堪,冷風割膚,雷電交加,大雨傾盆而至。
她冷,她累,她倦,她想逃、想躲,卻無處可躲。
…………
淚打錦被,鬢邊亦濕。
暖熱的唇貼上她的臉,一點點吻去她的淚,動作輕柔,似是怕碰壞了她。
耳邊響起再熟悉不過的低嘆聲,“小賢…”
朦朧中轉醒,醒過來的一刹那,才發現自己仍在落淚。
淚。
徐賢心底略顫,她居然哭了!有多久沒有流過淚了,今夜竟會在夢裡,痛哭到這般地步…
黃美英伸臂,欲攬她入懷,卻被她推了開來。
徐賢胸口煩悶,夢中痛處,此時猶在心上,心境轉回十年前的那一夜,那一夜她慟哭至暈,從此再未流過淚。
只是今夜…
黃美英的手,從被下探進來,輕輕握住她的,“小賢可是做噩夢了?”
柔軟的掌心,送來的熱氣,漸漸驅散了她心間寒意。
可仍是不願讓美英看見她這般失態的模樣。
徐賢轉過頭,濕漉漉的眼角,輕擦枕邊,啞著聲音道,“什麼時辰了?”
黃美英握緊了她的手,“丑時將過。”
徐賢掙扎著起身,揉了揉額角,“等得心焦,一夜都沒人來報?”
黃美英跟著起來,拿了袍子給她披上,勸慰道,“小賢著急也沒用,此次出征南朝,必要準備萬全,鄭秀妍回國後,南朝相對平靜了不少,眼下實在不是最好的時機。”
徐賢垂目,半晌都說不出話來。
平德一路地處南朝之北,自去年入秋以來,連月受旱,波及其餘二路,民生堪憂。
底下報呈上來的摺子上道,平德一路,民噬草嘬土,草根樹皮,搜食殆盡,流民怨聲載道。
初聞旱情時,朝堂皆驚,南朝臨海,國內十七年未曾遇旱,徐賢覺得這簡直就是天賜良機不可錯過。
無論如何,這一次她都要拿下南朝,母后說的對,江山不可傾。
這機會,她足足等了十年,日日嘔心泣血,夜夜不得安眠,她不可能為了一個鄭秀妍…
鄭秀妍…想到她,徐賢就覺得心裡一陣郁結,該來的總會來的,這是命。
誰讓她是北朝女帝徐賢,誰讓她身不由己,誰讓她…偏偏喜歡上了鄭秀妍…
留言列表